文/夏 子
張斐快遞給我一本詩集《蘇帕河》,扉頁上工工整整寫了一行字,「萬物動與不動,但沒有什麼可以抗拒風。」(《秋風》)
這是一個記者,或者近乎人類學家的記者,平靜而冷漠,恰如這《向死而生》的蘇帕河,開門見山,又一針見血。
在這本詩集裏,詩人表現了一個藝術家的體驗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們,水是用來解渴的,火是用來驅寒的——這些都與詩無關,要進入詩就必須進入水自身的渴意和火自身的寒冷」。換句話說,詩人的意義不在於抒情,而在於體驗。不在於對物體進行簡單的變形,而在於釋放出物體自身所困閉着的意味,隱喻自身某種意向,幻想,祈禱,或者乾脆就是異想天開。
當然,這是借喻意義上的說法。從明朝初期血雨腥風,沒落興衰到21世紀的霓虹閃爍,繁榮盛世,張斐以記者的眼光,審視作為詩人筆下的《蘇帕河》,寫盡了蘇帕河的肅殺以及月黑風高。汩汩的激流,廣袤的原野,茫茫森林,哪怕是一朵桃花……說實話,這一切都飽含深深的憂慮。而這種憂慮並沒有外溢,卻深藏在每一首詩的字裏行間……
它是大地不愈的傷口/有生以來,向乾涸而流/奮力將自己從大地抽離/爆裂出一根骨頭/在寂靜中交出自己/慶幸岸上再無李白和項羽/那默默水流就是白刃/劃向世界胸口。向下沉去;河水穿越胸膛,連收穫也變得沉重,像鳥兒裝滿穀粒/沉甸甸的憂思。
這些從來都不是帶有感情色彩的誇大,而是詩人對事物體驗的心理現實。對一個詩人來說,無所謂樂景、哀景,重要的是準確地把握住它們,「進入水自身的渴意和火自身的寒冷……」。在詩人看來,這些景觀無所謂美好與否,所以,她以反諷的口吻,不急不慢的姿態,反省着蘇帕河的過去,現在,以致將來。詩人內心也像河流一樣,不急不慢,流行遠方,它似乎是在打撈千古的童話,又是在夢囈般訴說自己的種種煩惱與苦悶。一如憂鬱悲秋的詩人,從果實裏哭泣着走來,當藝術進入一定的階段,就不應再有意識窄小的詛咒詩人、流淚詩人,「世界存在着,如此而已」。今天,已不是傷感的、自我中心的浪漫主義時代,秋天也變成了「冷血的」。藝術家要想為藝術的聖殿繼續供奉自己的熱情,必須具備像自然一樣寧靜、深邃、不為一時心境所動的精神境界。「放聲痛哭」也罷,「放聲歌唱」也罷,在今天都離真正意義上的詩歌是那麼遙遠,它注定需要人民大眾的營養供給。
詩集中,張斐用告白式的語言說出了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對人類生存背景和精神狀態的需求,立竿見影,一下挑明自身明顯的態度。
「我在光下/栽種四月的寂寞/手機落下的雨水/邊開邊落的花/在空氣中漂浮/收起水色之光/好像一隻鳥銜着寂寞/用翅膀狠狠地拍打着風。我在風中/鋪邊角捲曲的四月/搖着舟楫/扇着梅洛團扇/渡到潮濕炎熱的等待中/我就想坐在熱帶的魚尾葵下面/厚而硬的羽狀全裂葉,讓我獲得一種堅實的疼。葵下面藝術家在今天意味着,她必須是這個世界中最真實的人,內心孤獨,不予言說,必須獨立承擔自己的命運,四月是春桃花開的季節,作者是自己命運的詮釋者,她似乎能破解自己以及外力給予的密碼甚至干擾,這就已經足夠了。
張斐在詩集的作者簡介一欄,只有幾個字,「張斐,應該是個詩人」,我覺得她不僅應該是個詩人,還是一個直面現實的詩人記者,作為香港文匯網的副總監,我想她的言辭一定是睿智的,思想是深刻的,文筆是犀利的,她始終以體驗者的身份走進《蘇帕河》的現場,現場採訪,現場報道,向廣大觀眾切入主題,我忽然就明白了關於詩歌的全部意義,暗自給讀者留下一條幽徑,讓大家有沿途採訪,精彩呈現的部分,就是現場報道。

縱觀張斐的詩作,對於自我的書寫形式變化,豐富多彩,大致可分為以下三類:
一,與自我或作為自我化身的「他者」對話勾勒理想的《蘇帕河》
如前文所言,《斷春》:遼闊的荒原,石縫中/擠出帶泥的雷/這是燈的起點/也是風的終點/轉瞬,一切將不復存在/也不復再現/凋零是唯一的吶喊,在照亮生命的光下/死亡隨時發生。這些哲學意蘊豐富的詩句,都是專門為故鄉,為《蘇帕河》而寫的。
原以自我為中心,在與本我、超我的對話中,用《最後一頓桃花》的命運凸顯超物慾的精神「我」通過《最後一躲桃花》將理想中的「我」作為溝通、寄語的對象直抒胸臆,不惜將肉身的渺小之「我」作為整個宏大精神象徵物——大自然的陪襯;這最後一朵桃花,把盛開鐫刻在女子的木梳上,追慕、讚嘆古典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塑造守護脆弱文明,以純粹藝術之美拯救眾生的自我理想形象。張斐確實應該是個有社會良知的詩人,無論是記者,是編輯,是總監,但作為詩人,詩歌中對於典型人物及其作品的模仿,同時對於特殊意象,尤其是自然界中意象的描寫,看似與「我」沒有顯然關聯,實則無處不是「我」,暗含「我」的眼光與價值尺度。
二,景物抒寫特殊意象藉此抒情言志
詩集的第三輯《蘭芝常生》中,收集了《黃金木棉》《挖》《荒年》《風鑽機》《一片玉米地》《玉雕師》《雕玉》《美玉英雄》《碎玉》《玉人》《石斛傾晨》《蘭》《紫瑩仙株》等主題詩中,我們找到了張斐的核心意象黑土饋贈的仙寶「承續了雲南那塊深山寶地豐富的礦資源,這便是七彩雲南的寶貴財富,七彩雲南不愧為七彩承續了張斐家鄉寶山《蘇帕河》一以貫之的「類」意象群的神性特徵,而詩篇中的河流更是痛悼魚類的死亡,河水與魚的神色悲哀,落落寡合的形象。鳥類背脊骯髒,在水面來回遊動,骯髒的外表與高尚的內裏形成鮮明對比,凄清的冬日鄉村與小鳥的悲涼神色融為一體。「一場大水在它高尚的翅下堆積」,河流既是實寫又是虛寫,雪帶給人冰清玉潔、純凈的聯想,同時又覆蓋了世間萬物,掩蓋實存的骯髒,大雪在天鵝高尚的翅下堆積,一隻雖鬱鬱寡歡卻不失高貴的形象躍然紙上,冰冷的雪一如天鵝的「寒冷胸腔」,暗涌在天鵝內心的憂傷情感也隱隱可見。詩歌在中間部分才揭露孤獨天鵝的痛苦根源:另一隻天鵝之死。另一隻天鵝也曾在水中自在巡遊,攫取歡樂,直到因故隕落。行文至此,詩人的語氣陡然一變,前文都是以第三人稱「它」敘事抒情,詩篇的最末三行,突然轉至第一人稱「我的愛人」:「我的愛人輕輕叫喊,像魚」,在此處,凄愴的孤獨天鵝儼然和詩人的自我融為一體,見證了友人的逝世,曾經歡樂的場景歷歷在目,歷經世俗的打擊,詩人的「自我」仍舊如天鵝,高貴純粹,背脊骯髒,一如《但願》中身披塵土,出現在馬路對面的「精神之我」,歷經坎坷仍不失本真。除動物外,自然界的植物乃至自然現象,諸如「雲」、「雨」、「星」、「光」等潔凈之物都是張斐詩歌作品中常見的描寫對象。如組詩《小黑山腹部(之一)》中,「隨着鐵器呼喊,塵土血一樣飛濺山谷,京東正在書上築巢的鳥」被賦予豐富駁雜的內涵,以排比式的一系列暗喻將自然界中的雲虛化,但最終都指向純潔、平和、美好,雲是「負傷的大地開放的百合」,樹葉是「夜晚的一部分,掉進水裏的泥譚,像槍支走火,有人居然倒下,一聲不響,沒來得及痛」,河流具有提升和治癒靈魂的能力。雲能夠使靈魂認識到「我」的存在,讓人們認識到自己並不是「生活中的一個」。何為生活中的一個?在《石頭有石頭的命》中,張斐認為大多數中國人將生命等同於生活方式。「以這種態度生活,人們便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人們便只有一種時間,那就是現在。古老的實用主義煥然一新,扼殺着人們的精神,使大自然置身於一種空前的淺薄和狹隘當中,因而其恐懼也小,其關懷也少。」由此而觀,「石頭」作為凈化提升靈魂的所在,能重新賦予人的生命以歷史的縱深感,以便從本能慾望,當下即是的文化生活中解脫出來,去思考生命的意義和形而上的問題。在詩篇末尾,「石頭」穿越了歷史的邊界,石頭成為山水之間凄美的片段/世界已支離破碎/你流淚你背過臉/你疼痛於江山的一覽無餘/橫渡大河獨自穿過高原,身後被陌生人沾滿/有人死去有人活着,太陽孤獨/倖存的風乾乾淨凈,風昭告人們對此懷揣敬畏之心,保持緘默。這種熟習的表達、崇敬的心態,一如《石頭有石頭的命》中小心翼翼的「石頭」。此處的石頭,是精神性「自我」的最高形態,是中外聖哲智慧精神的升華。肉身的我,生活中的我,正是需要此種有天啟性質的、精神上的提純與啟示,擺脫生活,回歸更高意義上的生命。
張斐的詩歌以自然景物為核心,情志純粹高遠,與其投射在西方古典人物上的「自我」形象如出一轍。
「我」凝視萬籟俱寂時方能與精神性的「超我」對話、相遇,這樣寧靜、肅穆而柔和的氛圍為整部詩篇奠定了基調。
三.通過追慕、仿寫古典人物及其名篇佳作,投射自我的身影
張斐把《蘇帕河》的肖像掛在原野,環視着四周,默然註視着這座故鄉有炊煙的房子,而「我」平日間與朋友相對而坐,談笑風生,渾然不覺。春節前去過《去帕河》,它像一個陰影,籠罩着整棟房子,整個房間。在「我」沉睡之際,《蘇帕河》的精神環繞着「我」,當「我」變得昏沉,掙扎在世俗慾望的泥潭,「她為我寫下詩歌/並悄悄地/擺在我骯髒的桌上。」按照正常的邏輯,蘇帕河顯然不可能為我寫下詩歌,它能夠給予「我」的,只有高貴潔凈的精神,通過無聲的、壓着胖胖的下巴,給我以警醒和精神上的凈化。如我分析《芸芸眾生》時所言:「雷平陽高貴的精神就像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空氣和水,流註於日常的世俗生活中,浸潤、濡養着他的靈魂。正是雷平陽。藹的潔凈精神對「我」靈魂恆久的照耀,才使我洗掉身上積久的人性污垢,變得透明。」置身於世俗之中的「我」受到蘇帕河的警策,回歸孤獨而沉靜的精神狀況,展現出學院派知識分子的孤高自守。這種靜思默想的形象一如《聖經》中的先知,以聖潔睿智的光芒朗照紛亂塵世。獨立於世,自我升華,清醒理智,張斐藉助蘇帕河,時時「攬鏡」反顧,折射出嚮往真理與信仰構成的,純粹烏托邦的「自我」形象。
無論形式是獨白還是對話,追慕的人物是否隸屬於中國,描寫對象是動物、植物,亦或是無生命的自然場景,張斐都以深邃繁複的筆調,暗自給讀者留下了一條幽徑。藉由此,讀者終得以去掉符號的層層遮蔽,走進詩作,走進詩人的詩神,一睹詩的原貌。張斐無不以矜持潔凈多變的方式向大自然發出誠摯的邀請,之後又攬之入懷。她常徘徊連於蘇帕河畔,來回走動流連忘返,對那片土地一往情深。在最後一輯中,張斐從寫景轉發為寫人,從這人折射着故鄉人的命運及其歸宿。如《招娣》《吹大人獨白》《啞巴》《殺豬人》《洗衣亭的女子》《姐妹》等。在《送別》這首詩裏,作者通過送爺爺,反照我的影子,這一家人送走了爺爺,就意味着一家人天各一方,按照眾人的傳統,父母在家就在,兄弟姐妹都會因為父母在每年至少要團圓一次,現在爺爺都走了,大家很難再見,一種淡淡的離愁撲面而來,腳下的土地/是你的生活/和你的來世/大風吹過樹林/陰影不安地抖動/拍打我面龐和肩頭/寂靜是光和光之上灰白的雲/沒有雨因悲哀而落下/能看見低矮的殘留的舊老屋/在烈日下懷抱黑暗/荒草成片,瘋狂生長/最後我們升旗一堆狂笑的火,這是頭髮在你以前,我們將就此與你告別/我們將留下你/和松樹和一切綠/和一切真理,是的,最後還是升華了作者的核心主題以及人類共同的命運,深知一切真理。世界萬物萬變,永遠離不開一個真理,人,來自於塵土最終又歸於塵土。這世界永恆不變的,依然是綠水青山,永遠是這河流,和這一旺輕輕地綠。只有山高水遠萬年長!而我還在這綠之中。

夏子,副教授,劇作家,影評人,文學創作二級。任廣東省作家協會影視委員會委員,深圳市委宣傳部宣傳文化發展基金評審專家,深圳市坪山區作家協會首屆主席。編劇多部院線電影《大別山之戀》《部落末日》等獲國際大獎;發表作品近500萬字,文學專著代表作有《海之戀》《花殤錄》《單身女人白皮書》,多次獲全國獎,作品選入多種文學院選本。

《蘇帕河》作者簡介
張斐,廣東省作協會員,出版詩集《蘇帕河》,編輯圖書十餘部。作品發表於國內外報刊,入選多種詩歌選本。多次在全國徵文比賽中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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