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歌行》新書論壇上,莫言(左二)與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左一)、藝術家王振(右二)與策展人謝曉冬(右一)進行對談。 出版社提供
◆ 莫言首部詩集、書法集《三歌行》近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磅推出。
◆ 莫言書法作品。 出版社提供

近日,莫言首部詩集、書法集《三歌行》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磅推出。在上海龍美術館舉行的新書論壇上,莫言與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藝術家王振與策展人謝曉冬,圍繞「壯遊與長歌」,談起《三歌行》背後的創作經歷,以及詩書傳統在今天的價值。文墨齊舞,詩書共輝,懷抱壯志而遠遊的莫言,藉由古體詩詞和書法作品,向大眾展現出嶄新而遼闊的創作氣象。◆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劉蕊

從《透明的紅蘿蔔》、《紅高粱》,到後來的大量小說作品以及諾貝爾文學獎,再到諾獎後首部作品《晚熟的人》,提到莫言,人們首先想到的是他輝煌的小說成就。然而近幾年,莫言放緩了小說創作節奏,投入更多時間進行詩書創作。

《三歌行》收錄《黃河遊》、《東瀛長歌行》、《鯨海紅葉歌》三首長歌,詩書齊舞,文墨並舉。《黃河遊》是作者兩遊黃河有感,獻給母親河的長詩。詩歌從黃龍化河、大禹開龍門的上古神話寫到如今海陸交通的蔚然大觀,頌揚了黃河所蘊含的百折不撓、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也表達了世界大同的期盼。《東瀛長歌行》開篇概述了四遊東瀛的目的及所欣賞到的景色,並藉此引發感慨,在長歌中串起了自己的創作脈絡,展現了勢如破竹的氣勢。《鯨海紅葉歌》是在創作《東瀛長歌行》後繼續抒發感想,描寫了臨別時在十牛庵餞別的場景,彷彿潯陽江頭的送別。而後又仿《長恨歌》的形式,由實寫到虛,入水中見到海王以及青史留名的作家,醒來發現原是一場大夢。

2019年,莫言與藝術家王振赴日觀賞顏真卿行書《祭侄文稿》,感觸頗多,並創作長歌。自此,莫言行走大江南北,創作大量古體詩詞與書法作品,打開與古代先賢對話的大門。

新書論壇上,謝曉冬就分享了《三歌行》有趣的創作故事。一次旅行,參觀結束回到酒店,飯還沒吃,莫言老師突然說「詩來了」,友人王振趕緊備好筆墨紙硯,莫言隨手成文,一寫兩個小時,紙張鋪滿整個房間。

身為現代作家,在創作古典詩詞時如何能擁有如此豐沛的創作狀態,莫言表示:「俗言講,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古典詩詞講韻律,韻律就是語言的節奏感,起伏節奏,抑揚頓挫,這就有音韻之美。在我們大半生當中讀或者背了不少唐詩宋詞,腦子裏已經形成了對這種韻律天然的映射,或者內在的一種呼應。」莫言回憶,自己的確有過兩次「隨時坐下來寫詩」的經歷:一次在東京塔,提筆一瀉千里;一次在烤肉店,因為沒有可供謄寫的紙,而用防濺油的「紙兜兜」抄錄腦中的文思。才思泉湧、倚馬可待其實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狀態,即使是李白、杜甫滔滔不絕奔騰如大江大河的傳世之作,也都要下了苦功夫才能寫出來。

《三歌行》就是莫言的瞬時靈感與幾年來習作訓練融合的結晶。三首長詩的靈感都源自旅行,但後期都經過了漫長的思考與修改,如在山西壺口瀑布有感而發的《黃河遊》,也是多年後才創作完成、致敬母親河的長詩,談人生、訴情懷,從借神話人物到談及現實,看似寫黃河,實則是藉此論天地與滄海,莫言更是在最後發出「兩遊黃河思緒萬千不吐不快」的感慨。

用變化的語言記錄長歌

談到用白話體記錄長歌,莫言說道:「這種歌行體就是用白話體寫成的,包含大白話甚至俗語、諺語。像白居易的《長恨歌》也是當時的大白話,我們今天讀起來之所以有一些障礙,是因為時代發展了,語言在變化。如果你還是頑強地非要使用古人詞彙,寫出來就不具備時代氣息,跟當代生活完全脫節了。所以不管用什麼樣的體裁,用格律詩還是自由詩,第一要表現當下,第二要使用我們最擅長的、多數人一看就懂的詞彙,這樣儘管是舊的形式,詞彙還是新的。」

莫言之前曾提及,他正在由小說家向傳統文人轉變。這次《三歌行》出版,他再次談起這樣的轉變。在他看來,與魯迅那一代學貫中西的文人所不同的是,當代人在古典文學和傳統文化方面的積累是相當欠缺的;即便是當下的大學生,如果學的不是古典文學專業,也有很多空白。「我們只能通過勤奮學習來補上這一課。我到了這個年齡,如果想在創作上有變化,有新的起色,轉變也許是一條途徑。」

莫言戲稱學習格律的樂趣在於,能夠從前人的作品裏邊挑出毛病。「比如說你喜歡順口溜,但如果你寫了七言八句、七言四句,人家就要按照七律和七絕的要求來衡量你。對我而言,寫舊體詩詞,實際上就是戴着鐐銬跳舞,在現實當中發揮你的才華。如果你積累的詞彙足夠多,在選擇詞語時,既能符合平仄,又能表達你要表達的意思,又能夠描述你要表現的事物。這就需要大量知識的積累、詞彙的積累、語言運用技術上的積累。通過這樣的學習,我確實感覺到彷彿是混沌當中看到了一線光明,回頭再來讀古人的詩詞,眼光不一樣,而且是帶着挑剔的眼光來讀。」

當被問及書法和寫詩的難易比較,「我覺得這兩個都很難,我可以一天寫10首詩。但『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樣的詩句可能我一輩子都寫不出來。因為這樣的佳句、這樣的詩眼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莫言說,「很多人寫了一輩子詩,比如乾隆皇帝,創作了四萬多首詩,但沒有一句留下來,他所有的詩在技術上都沒有瑕疵,符合平仄格律對仗,但沒有一句是創新的,全是陳詞濫調。像陸游的詩,有的並不完全符合格律,崔顥《黃鶴樓》也不完全符合基本要求,但大家都認為是好詩。所以要寫出一首好詩來,有時候很難。同樣,書法也是如此,立志寫出一個書法作品來,反而是寫不出來的。有時候別人讓我題寫書名,題寫他的齋號,我認真地寫,寫了一張又一張,第二天早上一看,還是第一張寫得最好,後邊寫的一個都看不上。」莫言由此聯想到郭沫若題寫「岳陽樓」三個大字的趣事。在毛主席指示下,郭沫若先生頂着巨大壓力,寫了一張又一張,終於選出兩張裝在一個信封裏面請主席判定。毛主席拿來看了看,覺得哪個都不好,卻發現信封上的字跡不錯。當郭沫若忘掉自己在為岳陽樓題字,反而發揮得最好。

向先賢致敬,也向民間學習

談到書法,莫言分享說,他臨摹過懷素、張旭的草書,去年還臨摹了蘇過《貽孫帖》。剛開始他的理解和個別朋友一樣,認為只要寫得快、寫得亂七八糟就是狂草。「當然現在我也慢慢地明白了,狂草是有章可循的,狂草不是亂寫,不是瞎寫,完全是在保持約定俗成的、規範的前提下的狂,你再怎麼狂,基本的字形別人要認識。不然就成了鬼畫符,成了一堆彈簧,一堆亂七八糟的符號。當然現在最前衛的藝術家,他們也認為線條本身就是美。我一幅書法作品讓外國人看,他哪能認識?我們的楷書都不認識,草書怎麼認識?但他也可以通過這種線條的交叉湧動、這種動態的感覺得到一種審美的愉悅。但我還是認為,作為一個發誓要向中國傳統學習的人,要寫好狂草,還是要掌握方法。」

莫言坦言臨摹古人詩詞,應該帶着感情:「比如說抄寫岳飛的《滿江紅》、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一旦對抄寫的內容非常理解,而且帶上情感,就會發揮出你書寫的創造性來。否則臨摹就會變成一種技術行為,是不值得提倡的。」原創詩詞也一樣,從草稿到定稿,是一個完整的創作過程。文本創作如果是帶有情感的,並體現在書寫過程當中,個性氣質就會非常立體地呈現出來。

「我是『半路出家』,50歲才開始拿起筆來練書法。寫了大半輩子鋼筆字的經驗和記憶已經難以去除,無非把鋼筆字放大成了毛筆字而已。剛開始不能掌握毛筆的特性、紙張與墨的關係,克服了這個階段就感覺得心應手。但是鋼筆字的習氣會影響我寫毛筆字的面貌,我很受困擾。若想解決這個問題只有向古人學習,臨帖的過程就是用別人的規範努力地校正自己的習氣。這是臨碑帖的重要意義。」莫言更鼓勵年輕人能夠拿起毛筆寫作,「這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書寫,重新按照舊有的詩詞格律來填寫詩詞,是向先賢和傳統致敬的一種方式,也是現代人理解古人的一個通道。」

莫言認為,除了向先賢致敬,也應當向民間學習,不僅指小說創作,詩人應當也實踐這一理念。在「行走的書法」創作歷程中,莫言與民間的情感聯繫也更加深刻,「這幾年我們也看了很多民間的寫作、書寫,我們在縣級博物館裏看到當地的一些名人,比如說歷史上的教書先生、老秀才,甚至一些賬房先生,這些人的書寫也是非常有趣味和創造力的,有的也被後世專業書法家所借鑒,變成了很多草書的原型。我這兩年每到一地,除了看大家作品,也會深入到博物館,觀摩歷史上的民間書寫。甚至會特別關注道路兩邊的小店招牌。有的是當地的書法家寫的,有的完全是小店主自己寫的,豐富地體現了他們的個性。」

關於書法創作的目標和夢想,莫言回答說:「我現在已經沒什麼野心了,我是生怕別人把我的字當書法的。因為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很好的台階,我充其量是一個書法發燒友。這樣我寫得差一點,大家可以原諒。但是我目標定得很高,我定的目標是通過學習王羲之、顏真卿來練字的。目標很高,但是給自己定位很低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