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窗外的春雪。作者供圖

趙鵬飛

離開春暖花開的京城,乘高鐵回長安。列車駛過,春風微漾,路旁新綠的楊柳,嬝嬝婷婷。粉白的山桃花已近辭樹,風起處,花瓣雨隨即落下,夾道相送的意味裏,有了些淡淡的哀愁。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酒過三巡,直抒胸臆,流淌的情緒裏,都是濃得化不開的鬱積。茶湯稠厚,瞬間回甘,杯杯盞盞一飲而盡,豪邁和感動輪番上陣。鬢邊新生的白髮,指尖不易察覺的瘦枯,連同久違的會心笑意,都浸潤在一種莫可名狀裏。回溯值得分享的紛亂際遇,感嘆陷於沉重中的各自掙扎。悲喜交加,嗔癡交替,人世往來,也都是一陣爾爾之嘆。

埋頭收拾行裝之際,十餘年的記憶交錯浮現。青春不敵一場春風,春寒尚未褪盡,風霜早已滿眼。糾結過的稿件,懊惱過的錯失,支撐過一段高光的成就感,散場之後仍是一片熠熠生輝。簋街上胡吃海喝,胡同裏漫無目的,廣場上不由分說,后海邊流連忘返。烤串兒,烤肝兒,豆汁兒;烤鴨,涮肉,爆肚。那時候酩酊大醉的無邊窘態,被歲月揉搓洗磨,竟也打製成了一段佳話。那時候橫衝直撞的義無反顧,被同伴反覆咀嚼,竟也是一齣不曾辜負了稟賦的笑談。

回憶如梭,時光閃電,不過兩個多小時沉浸式緬懷,時速逾350公里的高鐵,便開進了另外一個季節。車子剛入安陽東地界,不期而遇的一場大雪迎面而來。窗外空曠的麥田,迅速被雪花罩上白氈。路軌旁密林如織,每一棵疾馳後退的樹木都是瓊枝凝華,每一枝指向天空的樹枝,都似冰雕玉琢。冰天雪地裏,一座座掩映在樹叢中的村莊,淡然悠遠,倏忽而過。於我而言,是隔着車窗隨意的瞥見,與別人而言卻是輾轉反側日思夜想的家鄉。

到鄭州東時,漫天的大雪足已用鵝毛來描摹。密不透風的城市樓宇,被一場雪遮擋得面目模糊。列車員廣播通知臨時停車。前方車輛因為雪勢較大,有所延誤。剛才還興致勃勃暢聊雪景的乘客,頓時安靜下來。前座的人,後座的人,鄰座的人,被一種短暫的焦慮所包裹。有人站起來,四處張望。也有人來來回回穿梭,希望能探聽到更確切的消息。隨着列車重新啟動,溫暖如夏的車廂裏很快便恢復平靜。手推車販賣盒飯、水果、汽水的人,也開始再度營業。

在北方生活過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每逢下雪天,便不由自主生出幾分盡快回到家裏的急切。旅途上的人尤甚。家中燈火可親溫熱舒適固然值得期盼,更有一種類似於倦鳥歸巢的本能衝動。萬物進化的漫長歷史進程,春夏秋冬雨雪風霜留下的深刻自然印記,必定也揉進了造物主精妙設計的基因序列中,當時序景致感觸逐一脗合,瞬間復甦的情愫如同記憶復活,似曾相識,又依稀不同。唯有一張張倚門而待的親切面孔,能一一化解滿心滿腹的疲憊、焦躁,和所有無由頭的疑惑。

暮色四合,寬廣壯闊的黃河終於開始在車窗外,拐了一個大彎,車子進入了潼關。天高樹低,一馬平川的關中平原,已毫無保留地鋪陳在眼前。一片雪花也無。近鄉情怯,彷彿又回到了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