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泉是甘肅涼州人,大漠天馬,獵獵長風,這風挾帶着西北小縣古浪的獨特氣息、鐫刻着他對故鄉與遠去歲月的記憶,在廣州這座豐饒的城市打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從《共情時代》(《廣州文藝》2020年第6期)、《燃燒的冰川》(《生態文化》2022年第3期)到《掘墓時刻的微火》(《延安文學》2022年第3期),可以十分肯定地說,近些年他的創作越來越成熟,越來越獨具特色。

人類身臨其境的時候,往往很難對地域和世界做出準確而清晰的判斷,但一個人一旦選擇置身事外,他眼底的芸芸眾生就會如同浮雕,使其生出歷歷在目之感。汪泉站在五羊石像下面,穿過歲月煙塵回望西北,於是那些活靈活現的碎屑就像光柱中浮動的微塵,一一纖毫畢現了,所謂旁觀者清是也。

《掘墓時刻的微火》寫了弟兄倆的故事,弟弟在哥哥去世掘墓之際,得知哥哥曾經代收了自己的打工收入五十塊錢,繼而展開了敘述。小說傳承了他小說創作一以貫之的深刻與清醒,從「生」與「死」的視角切入,在一萬多字的小說裏,以極具張力的複調式結構表現出西北小城那些卑微的小人物——他們的無奈與掙扎,他們的堅強與不屈,他們含淚的溫情。最難能可貴的是,這裏的每一個人物都光彩奪目,各具特色,絕不雷同。

汪泉的寫作,既有着非常深厚的現實主義基礎,又融合了西方人文主義思想,故而其苦難書寫不僅真實,難能可貴的是超脫。說其真實,是因為文中那些充滿煙火氣息的場面,吃肉、看風水、斬草、打坑,若沒有細緻入微的觀察,斷不能如此舉重若輕,一些畫面平淡質樸,但充滿鄉土社會的氣息。掘墓之前,「羊肉是大塊的,盛在大臉盆裏,擺在桌子中央。有人吃了一塊,有人吃了兩塊。家駒吃了兩塊,然後,喝了一碗湯。人們在湯裏面泡了饃,誰也沒有吃出汗來。」云其超脫,又因其文無處不在地對於生死和情誼的透徹領悟,如「此刻,哥哥的肉身還躺在棺材裏,筆挺筆挺,家駒相信這是哥哥人生最筆挺的一次。……簡單而又複雜,甚至如此哲學。天空大地,渺渺人生,同理同在,似乎仰首可見,那根線沒有重複,單線,曲曲折折,方向在起點,也在終點,無可避免,最終的方向卻是沒有方向。」生死之間,一念歸空,萬籟俱寂。

他寫死亡,哥哥的死是主線,自不必說。寫嫂子的死,簡直是光彩奪目的一筆,嫂子這個西北農村婦女,在死去的那一瞬間,居然有了神一樣的光輝,令人讀之垂淚;而甄燕的死,則又始終切合她「文靜」的個性特徵,生前淡然,死時依然恬淡若水,這樣的死恍若莊子離世,無牽無掛,無嗔無喜,命運加之於身的苦難,她照單全收,毫無怨言,令人感佩不已。

他也寫愛情,但這種愛情並沒有大紅大綠喧鬧衝動,相識是淡漠的,相知是淡漠的,就連分離也是淡到極致的,但愈平淡愈真切,家駒和甄燕的愛情如此,大哥與嫂子的愛情亦是如此。面對殺豬刀一樣的生活,他們無法坦坦蕩蕩去追尋愛情,而愛情又確乎真真切切地在他們的世界裏存在過。家駒和甄燕彼此屬意,但誰也沒說,付工資時多給的四十元錢成了甄燕寄給家駒一封最特別的情書,但因哥哥欠債還錢,那代表女孩深情厚誼的四十元,並沒有送達家駒手中,紅塵男女,就此錯過。唯其如風吹綠波,淡無痕跡,方顯其彌足珍貴。

其文雖小,五臟俱全。在如此小的篇幅裏,其人物形象卻毫不遜色,家駒憨厚而明慧,嫂子勤勞而善良,哥哥麻木但忠誠,就連那個打坑的劉尕寶,也寫得栩栩如生,活透出西北農民的狡黠與善良。更勿論其以但丁《神曲》作為引子的精巧結構,其準確質樸的語言風格,其圓如彈丸的制局,統統都顯示出汪泉駕馭故事的高超筆力。相信假以時日,他的寫作一定會穿雲撥月,直上九霄。 ◆作者:張建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