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我今天不得不寫一個關於網絡主播的話題,因為今天正好是截稿日,而我還沒有什麼更好的話題。就在這時,昨晚和主播們共進晚餐這件事就成了看似最佳的選擇。所以,行動作為唯物主義最大的好處就在於你可以不必擔心沒有素材。因為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你想描述,行動總可以提供描述的對象。而且,因為行動不止,描述也就可以無窮無盡。這看起來十分樂觀,因為你永遠不必擔心無事可做,如果有,那就去觀察行動。所以,想要變成一個樂觀的人,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去行動,一種是去觀察行動。

於是我今天觀察了我家旁邊的這個MCN公司。他們的業務很簡單,就是專門去全國各地網羅好看的人來當主播。就像以前星探那樣。不過標準更低,因為他們需要的人太多了。這就導致他們不大可能花錢去培養和投資這些被發現的人。這些新來的年輕人,沒有學歷,前一份工作也許還在飯店,這會兒,卻因為外表成了一個主播。在經過簡單的培訓之後,他們需要在簡易的直播房裏,對着一群陌生人尋求打賞。這些打賞收穫的錢,除了平台固定的抽成之外,70%都被公司收走了,他們只拿到30%。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主播的工資是3萬元,他每天至少要掙4,000至6,000元。

我一直驚奇於居然有這麼多打賞者。至少對我來說,這些或坐或臥,每日依靠在網上表演,回答觀眾問題,或者PK的人絲毫沒有可以被觀賞的價值。因為他們只是有一個看似活動的畫面,實際上卻沒有內容。這種連貫的長時間的直播既無法維持一種神話,也不是在展示生活本身。它將主播還原到瑣碎的、平淡無奇的、深深的寂寥當中。而我倘若持續看下去,就會被這種氛圍所傳染。因為和自己的生活加在一起,觀看直播的無意義和自己生活當中的無意義會產生雙重效力,讓生活完全地百無聊賴了。

今天不一樣,今天他們就坐在我的對面,我因為一個合作要來和他們吃飯。可這種真實的場景不能將我從寂寥當中拉出來。在我們吃飯的1個多小時,所談論的話題是誰有幾個固定的金主,或者在主播圈裏的一些看起來可以學習的經驗。這樣的話題,配上他們直播6小時之後的疲憊,令他們毫無光彩。尤其在你這麼近距離地坐在他們的對面,無法不注意到他們眼角已經散開的炫彩和臉上厚厚的粉底。還有那個臥蠶,是被畫上去的。離開了鎂光燈和美顏功能,他們比直播的時候更加令人擔心。

這種對他們的擔心來自於對無生活的擔心。當一個需要實踐的年紀,離開真實的生活,去展示「展示」本身,那幾乎是無內容的。因為,展示並不能創造出內容來,它只是一種形式。於是,在直播發展到現在,PK幾乎成了必然,因為絕對的二元對立可以虛假地喚醒主體意識,受眾在打賞當中可以感受到什麼是我的。

主播們要做的就是維持住這個「我」,所以他們大多數的工作反而是線下,在和潛在打賞者的聊天當中建立起情感。不過,這卻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種虛構的情感烏托邦,使情感離開了本能的範疇,成了一個工具,一種純社交。網絡主播於是淪為「情感機器人」。所謂「情感機器人」,就是要令情感成為一種脫離自身的非情感。這就注定這種情感無法維持。而這種徒勞,正是啟蒙運動的行動樂觀主義帶來的、馬克思所反對的那種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