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德彪西有一部歌劇叫《佩雷阿斯與梅麗桑德》,講述一位美貌少女在林間偶遇皇孫,並背棄皇孫愛上其弟的故事。這部歌劇簡直算得上是德彪西音樂生涯當中的一個里程碑。在歌劇當中,我們明顯能感受到兩種力量在交織前行。一種,是用音符描繪出來的各種自然風光。這是印象派音樂的一個顯著特點,拉威爾和其他印象派的音樂家都是這樣做的。德彪西也不例外,甚至於他更強調被描述對象所在的地點和時間。只要我們想想《月光》和《大海》,就好像能看到月色在黑暗中流動,或海浪在特定時間去拍擊岩石。《佩雷阿斯和梅麗桑德》也一樣。在梅麗桑德出場的第一幕,音樂一下就帶着我們穿越了那個幽暗的密林,陽光透過樹葉在林間形成一道道薄光柱,梅麗桑德就在這個夢境當中斜靠在泉邊,長髮及地,髮梢已經接近水面。

第二樣值得稱道的,是德彪西對人物心理的描述。這部歌劇當中隨處都是心理描寫。有一處最好,是公爵發現自己的妻子正在與弟弟偷情。當劇情發展到這一幕,醋意就蔓延至整個劇院,中間還夾雜着惆悵、憤懣、痛苦。即便一個不曾經歷過類似變故的人,在音樂的表達中,也能感受這種複雜的情緒變化。

我想我得感謝紐約交響樂團。我聽的這一場,正好是這個樂團演繹的。美國樂團似乎有一種天分,可以使本來晦澀的變得清晰起來。比起他們的創作水平,他們的演繹水平更高。如果我們去聽美國音樂家創作的交響樂,就會覺得這些音樂初聽時旋律優美,可連續聽,就稍顯單調。那些音符缺乏變化,因而既流暢又蒼白。或許也可以倒過來說,正是因為蒼白,所以才流暢。

然而,當美國樂隊演奏歐洲交響樂曲的時候,卻是絕佳的,甚至比歐洲樂隊演奏得還要好。因為它會將歐洲樂曲當中過於曲折得變化化繁就簡,反倒讓樂曲簡明流暢了許多。以我聽的這場《佩雷阿斯和梅麗桑德》來說,為了讓聽眾跟得上音樂的故事性,樂團居然準備了一張大大的幕布,然後用影子般的動畫向我們展示劇情發展的過程。雖然只是影影綽綽,看得並不真切,可就是這一點提示,不至於讓聽眾的思想滑向別處。而當你能夠大概跟上劇情時,就會發現這音樂簡直無與倫比。

對於歐洲大多數音樂家而言,這樣的演繹簡直是在破壞音樂。因為就像視覺藝術,作品在展出的時候之所以不寫明作品要表達的內涵,很大的一個原因是藝術家們反對這樣做。他們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定義,甚至於在藝術家的內心深處,覺得一旦把意向講得過於明瞭,這作品用以表達的形式就不再受到關注,大家都忙於看這些素材如何形成它的主題。這無異於一種變相的功利主義。而藝術本身,是反功利的。

音樂也是如此,太過明白地引導聽眾,讓聽眾去聽懂音樂所要表達的,這似乎是我們一直秉持的音樂理念。但其實不然,這是音樂教育的理念,不是音樂家的理念。音樂家對於這種教導是不以為然的。甚至於他們覺得這樣很匠氣,而且有損藝術的完整性,也妨礙受眾的鑒賞自由。

在這種分歧當中,你很難說哪個更有道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作品本身在創作的時候不應過多考慮它的交流性,交流性應當留給闡釋和傳播這樣的階段。可那是在創作之後了。